王龙因为娶了阿兰,没几年就过上了衣食丰足人丁兴旺的好日子。也遭过凶年,极可怕的凶年。但阿兰会操持,再加上好得古怪的运气,年景越凶,王龙发得还越快。随着土地面积的不断扩大,没料到有件事会让王龙却下眉头又上心头:三个好儿子竟没有一个愿意跟随他经营大片肥得流油的土地!老大从小跟着王龙田间地头跑,本来蛮有希望的。可是王龙心血来潮,想让他做个有文化的农民,也就是地主,于是送他进了学校。没想到好小子一学识字立刻忘了土地,字认得越多越不想当农民。老二从小书读得比老大精,却比老大更不愿意当农民。无可奈何,王龙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的身上。
王老三七八岁起就跟着老爸满山遍野地跑,王龙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各种农作物的名称和知识,手把手地教给他各种农活。老三默默地接受了王龙灌输他的一切,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。王龙只是觉得这孩子最像他死去的妈——苦命的阿兰,从此对他除了心疼更是寄予厚望。全家人和所有的佃户都亲眼看到,王龙教诲儿子更勤了,老三也变得更沉默了。谁能料到,一个春天的晚上,老三突然出现在王龙的面前。他身着黑色长衫,但掩不住浑身四射的青春光芒。已经老迈的王龙看见儿子的模样真是惊羡不已,说了声:“儿啊,你是看我来了?”他儿子只回了句:“爸,我不想跟你务农。”一天夜晚,老三去南方投了军。
王龙衰老得更快了,经常产生自己就要死的感觉。他终于死了,死前还同死神搏斗了好长时间。他死得不畅快,丧事办得同样不畅快。因为老三不在,丧葬之事被迫一拖再拖。正当王家上下乱哄哄一团糟之际,老三突然从南方回来了。
他回来了。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他,看他有哪些变化。算起来,他离家出走十几年了。走的时候他是个略带野性的大小伙子,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盖住了眼睛。现在,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了,仍然是三弟兄中个头最高的,不过面容改变得很厉害,要不是他皱眉头的那个老样子和那张阴沉的嘴,大家可能会认不出他来。
他迈步跨进大门时,是一身军人装束,不过不是普通当兵的那种。上衣和裤子都是上等的深色料子,上衣的纽扣像是镀金的,皮带上佩着一把剑。身后跟着四个扛枪的士兵,都是挺精神的男子汉,只有一个是豁嘴,不过体格上也和其他三个一样结实。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了。他大步穿过围观的佃农、和尚和闲杂人等,高声喊道:“我两位哥哥在哪?”接受了两位哥哥的行礼后,他也向两位哥哥深深地行了礼,然后向左右看了一眼,问道:“父亲大人在哪里?”两位兄长领着他到里院,王龙的棺材上盖着绣了金色图案的罩子。
丧事办完之后,紧接着是分家。老三尽可能将自己的一份家产折成银子,暂不能折成银子的如田地房屋等,也委托二哥设法换成银子以备不时之需。哥哥们问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,回答说:“干我自己的事业!”
王老三当年突然出走,投奔到当时一位有名的绿林司令手下。王老三长得又高又壮,黑黑的脸,杀气腾腾的,那个司令一眼就看中了他。他一再提拔王老三,比通常的提拔要快得多。他如此得宠,一方面是因为他沉默寡言,很快就获得了司令的信任;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情暴躁,一旦脾气上来什么都敢干,要想招募到这样勇敢的士兵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除此之外的原因就是打仗。一打仗,士兵就有机会得到较快的提升。王老三的情况就是如此,他上面的军官战死或被撤之后,司令就不断地提升他,从普通一兵一直升到连长,他回乡为父亲奔丧时就已经混到连长了。
然而,世道衰微,人心难测。起义成功之后,司令从沙场上退了下来,选了一块山清水秀的河谷地带安营扎寨,过起了山大王的小日子。
司令胸无大志,整天吃喝玩乐搞腐败,光小老婆就讨了五十多个,其中还有个碧眼麻发的女洋人。由于长期不打仗,有抱负的年轻人感到压抑,感到不知所措。王老三不与司令同流合污,过清贫生活,甚至连女人都不看一眼,于是这帮年轻人一个一个、一帮一帮地聚拢到了他的周围。他们把期望的目光盯在了王老三的身上。
老三经过周密的策划、充分的准备,终于从老司令的鼻子底下拉出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,并把队伍带回老家休整。休整期间,他在离老家不远的邻省地界物色到一处好地方。此地土地肥腴,物产丰富,还傍着大山,无论经济军事都可以说是理想的处所。不过障碍还有一个,那地方已经被一个名叫“豹子”的军阀占据着。王虎要想称王,就得把他搞掉,因为一山容不了二虎,再说这地方再富,也供养不起两家军阀。经过多方侦查了解,老三得知,豹子手下不仅兵多将广,他那年轻的压寨夫人,好生了得;地方官府虽奈何豹子不得,却对他恨之入骨。老三审时度势,决定联合官府先擒住豹子,再端其老窝,再自己控制地方。
密谋,准备,老三要以血腥的杀戮来开创自己的事业。
豹子赴了鸿门宴。老三手刃豹子之后,立马率众急赴豹子的老窝,迅即攻破城寨,城寨虽破但老三本人险些送命。
当时,老三正在指挥清理战利品。听耳边嗖的一声,眼前寒光一闪,他连忙低头,顺势来了个鹞子翻身,踢掉了杀手的利器并以肘弯死死夹住了刺客的脖颈,拖至亮处一看,发现竟是一年轻女子。正不知所措之际,有探马大叫道:“她就是豹子的女人!”没等老三开口,那女子便拼命挣扎,发现挣不开就一扭头往老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。老三狠命扇了她一记耳光,大声喊道:“让你尝尝这个,你这只母老虎。”他命人把她绑了起来,好让他考虑如何处置她。她一边挣扎一边大骂,对老三则是一套一套地骂,骂得恶毒至极。老三走来走去每次经过她都要看上一眼,而且越看越仔细,越看越惊奇。她很年轻,光艳照人。她两眼明亮,但充满怒火。天快亮时,她骂不动了,最后舔着嘴唇气喘吁吁地说:“稍微松一松吧,我实在疼死了!”老三没理她。过一会儿见没声气了,才发见她已昏死过去。老三走近细看时又有新发现,她大概不到二十五岁,不像一般农家妇女,也不像普通妇女。他不禁纳闷,她是什么人,是从哪里来的,豹子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?他命人给她松了绑,并将其好生看管了起来。
天气很快转凉变冷,立冬那天老三突然问亲信豁嘴:“我们从强盗窝里弄来的那女人怎么办?”豁嘴沉吟有倾,答道:“最好别沾惹这个女人,她的脸和眼睛有一股狐媚气,这种女人是狐狸精,有妖术。我还是用刀结果了她吧!”老三目光旁视,慢慢地说:“她只不过是个女人。”
她由两个卫兵押了进来,身穿布衣和普通蓝裤,却遮不住天生的风韵。她饮食良好,不再憔悴,变得丰满起来,但仍不失苗条。她岂止漂亮,简直是大胆美丽。她模样端庄地走了进来,站在王虎面前静静地等待着。
“松绑!”他突然叫道。卫兵们赶紧松开绳子,看她反应如何,王虎也等待着。她站在那儿纹丝不动。王虎冲着她嚷了起来:“你自由了,爱上哪儿上哪儿!”她答道:“我能去哪儿呢,我没有家。”说着她抬头看了王虎一眼,样子十分单纯。面对如此风景,老三内心又翻涌起来,他的血在沸腾,穿着军装的身躯在微微颤抖。这次是他的眼睛垂下来了,她比他镇定。屋里的空气凝滞了,人们在不安地相互传递着眼神。老三突然发现士兵们还站在那里,便朝他们吼道:“还不给我快出去!”
新婚之夜,王虎送走了客人们,走进了洞房。真是怪事,在江湖上混了多年,还从未碰过女人,他的心封得可真严实。他走到她跟前,她坐在新婚的床上,默默无言,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满腔的热情。
她是谁?她该是谁就是谁。不管她是谁,她是我的女人,还要为我生养儿子,这是笃定的。这一夜是忘情的一夜。自此,老三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河当中,直到数月后的一天,他猛然想起忠实的豁嘴当初的劝戒。
传令兵呈上一封掌柜王二的来信。他拆开一看,原来是枪支已经备妥。可手下的人马却分散到乡下去对付强盗了。他颓丧地坐着自叹倒霉。这时他的爱妻进来了。其时正值盛夏的中午,她迈着特别轻柔、倦怠的步子,身上只穿一套白色的绸衫绸裤,领口敞开着,裸露的脖子柔滑、浑圆,比脸蛋还要白嫩。
“什么事呀,竟把你恼得脸都铁青了?”她收住话头咯咯笑了一阵,接着又说:“可别是我恼了你呀,这么个铁青脸瞅着我,真像是要把我杀了似的!”
王虎什么也没说,把信递给她。
她读完信后将信放回信封,按在桌上,双手的动作敏捷轻巧。
“这不难,”女人流利地回答,“智取或强取都很容易。我刚才看信的时候就有主意了。你只要派一批手下的人假扮成强盗的样子,就和现在传闻的强盗一样,让他们去把这批装枪的粮食抢回来,这样谁还会知道你与这件事有什么瓜葛?”
王虎听了不禁露出了笑脸,这条计策太高明了,简直天衣无缝。这时房里就他们俩,卫兵通常一见这女人进房就识相地退到外面守候。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,用那双粗糙的手摸遍了她软绵绵的身体。在感到满足了之后,他说道:
“天下没有比你更聪明的女人了,我杀掉豹子那天就知道自己福分不浅。”
手下人出发的当晚,走了有半天的光景,王虎独自一人走到院子的边门外散步乘凉,边门朝街敞开着,这条小街白天尚有人行走,因为已是夜间,所以不见一个行人。他边走边想着心事,忽然听到一阵蟋蟀的唧唧声。他伸手拔剑走近一看,那人原来是麻脸侄子。那小子脸吓得煞白,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道:
“叔叔,别出声!别告诉你老婆我躲在这里。你方便的话请到街那边去,我在十字路口等你,我有话对你讲,事情紧迫,耽搁不得。”
王虎惊得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,他一把提起那小子,腾空拖到一条胡同的黑暗处,命令他道出实情。那小子凑近王虎耳边悄悄地说:
“你老婆叫我把一封信交给人家,我没拆开看过,不知道究竟是写给谁的。她问我识不识字,我说我是乡下人怎么会识字。她给我了一块大洋,叫我今晚把这信送到北城外一家茶馆,有人会在那里接头取信。”
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王虎,王虎一声不吭地接过信,信里很明显暴露出她——竟是他自己的老婆——的阴谋,她已经把枪支到站的事告诉了人家。对了,他现在明白她写信之前已见过某人,并告知了枪支的消息,而在这封信上,她只是发出了一个正式的命令。她在信中还写道:
你们取到枪支后即集合人马,待我到达。
王虎读到这儿,仿佛觉得天旋地转。他是那么真心诚意地爱着她,爱得如此热切以至于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背叛他。
现在他才明白她从来没有爱过他。在他等待战局变化、等待发迹的关键时刻,她却耍弄这种阴谋诡计。
王虎怒气冲冲,满脸杀气,大步走回家去,边走边伸手抽出宝剑,顺手把剑在大腿上擦了擦,这把剑就是豹子的那把纯钢利剑。
他径直走到那女人的卧室。由于天热,她还没把窗帘放下,她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,两条手臂张开着,一条手臂微微弯曲,另一条手臂搭在床沿边上。那晚的圆月已经升起,高高挂在院子的围墙上,月光倾泻,沐浴着她的裸露的身体。
王虎虽然看到这个女人是那么美丽,她那沐浴在月光中的裸体美得就像一尊石膏像一样,但是他没有犹豫。盛怒之下,他体验到一种比死还难受的痛苦,因此决不会手软的。此时他有意回想她如何欺骗他,如何背叛他,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,他举起利剑,干净利索地剌进她的喉咙。她的头枕在枕头上,他就把剌入喉咙的剑往上挑去,仿佛这还不够发泄心头的怒气,他又狠命用剑掏了掏才拔出,然后顺手把剑在缎子被面上擦拭干净。
她嘴里只吐出一个字来就被血堵住了,他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字。她只是在剑插进喉咙的一瞬间动了一下身子,然后四肢突然伸开,两眼圆睁,死了。(海涛摘)